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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第 109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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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9 章

第109章後掛彩大師的一生

初挽和聶南圭追了好一段, 也沒追到,不過打聽了打聽,正好遇到一個那人的同村。

這地界做古玩買賣的多, 有時候一個村有幾十個全都是做這一行的, 本身就是拉幫結夥互相帶著做。

那個同村說起來, 說賣家已經回家了,當下問清楚了地址,當即雇了一輛牛車, 拉著他們趕緊去追。

坐在車上,兩個人還有氣喘籲籲。

聶南圭扶著車幫子嘆道:“也不好說, 人家就是一個賣家, 不一定知道這盤子的來歷。”

初挽捏著那盤子,低頭仔細地看, 看了半晌, 道:“這絕對是王永清的活,而且這個盤子, 你看, 這盤子的鬥彩花卉是原品,但是盤子裏面應該是素白,不好看, 王永清做不了鬥彩的活,就在裏面畫了粉彩。”

鬥彩和粉彩再是相得益彰, 行內人一看也知道這是後掛彩。

她繼續道:“這盤子, 做出來應該還不超過四十年。”

聶南圭皺眉:“你是怎麽看出的?”

如果是新做的後掛彩, 難免有浮光和粉刺, 但是這個摸上去沈穩潤滑, 完全沒有任何後掛彩的痕跡, 如果不是他見多識廣,可能也就被蒙了去。

結果初挽張口就說不超過四十年,這就有點絕了。

初挽看他一眼,道:“這是我們家的不傳之秘,我當然有辦法分清。”

聶南圭摸了摸鼻子:“好吧。”

牛車一路往前,很快就到了那村裏,村裏人聽說找人,又看他們穿戴是外鄉人,自然多有提防,幸虧聶南圭拿出橘子來套近乎,人家這才說起來,最後總算找到了那賣家。

賣家開始的時候,見到他們就皺眉,估計是怕來找後賬的,等初挽說明來意,對方才道:“這是老陳的,你們找老陳?”

陳?

初挽心裏隱隱感到失落,不過還是道:“麻煩帶我們見見老陳吧。”

那男人便帶著他們過去,說是老陳住村北邊。

一路上,聶南圭開始和對方搭話,三言兩語地套話,就聽那男人滔滔不絕地說。

“老陳可是一個苦命人,聽說他本來挺厲害的,以前還在北京首飾公司幹過,是個手藝人,早些年還被巴黎請過去,說是要獻藝,不過他不舍得離開咱們國家,沒去。這不是現在改革開放嘛,人家通縣陶瓷廠請他過去,讓他當工藝師,結果他脾氣不好,和那邊領導鬧得不痛快,沒多久就被人家辭退了,現在回到老家養老,身邊也沒個子女,日子過得苦,這不,又病又老,馬上就要咽氣了,結果手頭連一分錢都沒有,要不我才想著,這人不容易,幫他賣個東西,好歹臨走前有錢置辦個衣裳。”

初挽聽著這話,心便跳得快了。

她已經幾乎確定,這個所謂的“老陳”就是她太爺爺的大弟子王永清了。

王永清並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,做事很講究,也有些怪癖,年紀到了,挑三揀四,不被廠子裏領導所容忍,是很有可能的。

這個年代的人,古玩瓷器都不太放在眼裏,更別說後掛彩,沒人懂這些,也不把這位後掛彩大師看在眼裏了。

說話間,幾個人便來到了一處,這邊院子裏枯草成堆,還有雜亂的雞糞,幾乎無處下腳,那房子也十分破舊,在秋風中瑟縮,搖搖欲墜的樣子。

聶南圭和初挽跟著那男人往裏頭,就聽到房間內傳來劇烈的咳嗽聲。

兩個人對視一眼,走進去。

剛進去時,眼睛並不能適應裏面的黑暗,等終於看清了,就見破敗的老炕上,露著棉絮的老藍被子裏,躺著一個身形枯瘦的老人。

男人招呼著:“老陳,有兩個外鄉人,他們說認識你,來看看你。”

老人聽了,艱難地壓下咳嗽,喘著氣,睜開眼睛,哆嗦著看向聶南圭和初挽。

當他看到初挽的時候,眼睛陡然間亮了:“你,你,小師妹……”

到了這個時候,初挽已經確定床上躺著的老人是誰了。

她壓抑下胸口的熱意,走上前,低聲說:“我是初步瀛的女兒,你是王爺爺吧。”

床上躺著的老人——王永清,聽到這話,眼睛陡然睜大了,他盯著初挽,看了很久,陡然間老淚縱橫。

他一邊流著淚,一邊爬起來,抱著被子,就在床上,半跪在那裏:“師父呢,師父呢,師父他老人家呢?他老人家呢?”

初挽:“我太爺爺在三個月前已經離世了。”

她盯著王永清,道:“我太爺爺臨終前,一直牽掛著的就是我姑奶奶,終其一生,他都無法釋懷。”

王永清一聽,怔在那裏,之後便嚎啕大哭,捶胸頓足:“我對不起師父,我對不起師父,我這樣的人,竟然能茍活至今,我對不起師父!”

初挽試探著道:“王爺爺,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,怎麽會到了這裏?”

那王永清逐漸平覆下來情緒,含著淚:“一言難盡哪!”

初挽道:“王爺爺,關於當年我姑奶奶失蹤的事,有一些細節,我想問問你,你幫我回憶一下,可以嗎?”

王永清連連點頭:“你,你要問什麽?”

不過他這麽說著的時候,又看向聶南圭:“這是?”

聶南圭便看了一眼初挽:“我有個問題,想問問,問了後,我就出去,你們好好聊。”

他自然也是知道分寸的,別人家這個時候難免說些家事,他也不好在場。

初挽:“你問吧。”

聶南圭盯著王永清:“王前輩,我是聶家的後人,我三伯叫聶玉書,我想問下,當年我三伯也和初家小姐一起失蹤的,你可知道我三伯的下落?”

王永清盯著聶南圭:“你是聶玉書的侄子?”

聶南圭點頭:“是。”

王永清臉色驟然僵硬,之後,他那虛弱的身體瞬間爆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,他直接攥起來炕頭的洋鐵壺,沖著聶南圭打過去:“聶家的後人,也配和初家的孫小姐站在一起!”

洋鐵壺砸在聶南圭肩膀上後,直接砰的一聲摔在地上,裏面散發著餿味的茶水濺得滿地都是,聶南圭身上也是濕得狼狽。

聶南圭沒理會自己身上的狼狽,看著王永清,道:“王爺爺,我只是想知道當年的真相,如果我們兩家有什麽仇怨,可以另外再論。”

初挽也安撫道:“爺爺,你別急,現在解放了,世道不一樣了,現在講法律,過去的一些事我們也不好提,現在最要緊的是,你得把當初的事都給我說明白。”

王永清看著初挽,卻是搖頭嘆息:“這件事,我也不知道根底啊!”

說著,他才提起來,原來那一天,按照計劃,他原本應該陪著初挽姑奶奶一起過去花旗銀行的庫房,只是當時天津的一位朋友匆忙過來,說起一件事,他覺得事關重大,便和初挽姑奶奶說了一聲,匆忙趕過去山西。

等在山西把事情料理妥當,他給北京這邊發了電報,想著趕回來,恰好遇上了國民黨餘孽,便被抓了壯丁,就此身不由己心急如焚。

就這麽生生熬了兩年,國民黨撤退了,他勉強撿了一條命,趕回來北平城,結果這裏已經改天換地,昔日的師父和師妹再不見蹤影,琉璃廠也變了一番天地。

王永清嘆道:“解放後,我也怕再惹是生非,便幹脆改了姓名,混口飯吃,同時想著慢慢打聽師父的下落,我先是被人家認出來,說是讓我繼續做手藝活,之後就打成了□□,香港人讓我去法國獻藝,我不敢去,我怕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師父了。可誰知道,我留在北京,楞是沒找到。這些年,也怪我自己脾氣不好,處處不得志,鬧到現在,也是窮困潦倒,病入膏肓!”

他含淚看著初挽:“三個月,也才三個月,我竟然沒能見到師父最後一面!”

這麽說話間,旁邊聶南圭一下子沈默了,初挽也沒說話。

顯然兩個人都沒想到,以為找到了一個知道當年事故現場的人,結果他竟然根本對此一無所知。

王永清看著聶南圭:“你先出去吧,我和我們家孫小姐有些話要說。”

聶南圭有些頹然,頷首,起身出去了。

聶南圭出去後,王永清還撐著身子看了好幾眼,確定他走遠了,之後,才對初挽道:“孫小姐,我這身子骨已經不行了,救也救不好了,我有個事,要緊事,這個事在我心裏藏了快四十年,我得說給你,說給你,我死而無憾了。”

初挽神情鄭重起來:“王爺爺,你說就是了,我聽著呢。”

王永清咳了好幾聲,初挽給他找了找水,拿來伺候他喝了,又幫他捶背,王永清這才稍微緩過來。

他靠著枕頭,顫巍巍地道:“當年我匆忙離開北平,是因為一位天津朋友來找我,那朋友是天津同泰祥的經理。”

初挽心裏一動:“然後呢?”

王永清:“天津同泰祥的情況,你都知道吧?”

初挽點頭:“知道一些。”

王永清虛弱地頷首,之後才道:“清朝沒了後,郭世五受袁世凱所托,跑過去景德鎮,聘用了原本燒造官窯瓷器那批人,燒造出勝似乾隆官窯的瓷器,出盡了風頭。為了效仿郭世五,當時德泰細瓷店的劉勉之看了這個,眼饞,也想跟著做,他當時有北京古玩陳列所的門路,便從那裏借了七八樣官窯瓷器樣品,要去景德鎮仿造,他當時想請人把關,找上了師父。”

初挽略想了想:“我記得太爺爺提過這件事,但是他拒絕了。”

王永清卻扯出一個滄桑的笑:“對,師父沒去,我去了。”

初挽便明白了,太爺爺沒去,王永清去,王永清就是瞞著太爺爺去的了。

在那個年代,這種手藝活圈子內,小學徒跟著師父混,混出吃飯的手藝混出名堂,那師父就是天,就是再造父母,什麽都得聽師父的。

王永清背著自己太爺爺這麽幹就是違背師命了,在當時是大逆不道的。

王永清喃喃地道:“當時我幫襯著把關,劉勉之燒造出大概十幾件一比一的官仿,由師兄賣給了外國人,賺了不少錢,我也從中撈了一些好處。”

他所說的師兄,自然是馮彬了。

後來馮彬五十年代進監獄,家裏被查抄的珍稀瓷器中,其中有一件就是王永清的後掛彩,可見這師兄弟感情甚篤。

王永清嘆:“這些,都是瞞著師父的,師父可能知道,只是沒點破吧?”

初挽沒說話,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舊事了,其人已逝,是非對錯也不是她一個晚輩能說的。

王永清繼續道:“在之後,天津同泰祥才開始仿造官窯瓷器,把買賣做大了,出事那天晚上,同泰祥的經理找上我,說他們在景德鎮燒制的一批仿官窯瓷器,大概三百多件,都囤在山西,是精品,不過他們資金困難,他們打算把這一批套現,去換底貨,問我們要不要,我和小師妹商量了下,小師妹想要,去銀行支取了錢給我,於是我們才兵分兩路,我匆忙跟著朋友去了山西。”

初挽聽這話,陡然意識到了什麽。

王永清顫巍巍地擡起眼,握著初挽的手:“孩子,那批貨,我都藏在山裏的,藏得好好的。現在我已經病入膏肓,不行了,山西千裏迢迢,我拿不出來了。初家只剩下一個你了,以後你有機會,過去把那些取出來吧,我告訴你我藏在哪裏。”

他喃喃地說:“小師妹當時囑咐我,說那一批都是仿得最好的,以假亂真的好貨,讓我全都買下來,運回北京,回頭賣給外國人。我把那批貨拿到了,藏好了,趕回來北京報信,結果小師妹早不見了。”

他渾濁的眸子中突然泛起前所未有的蒼涼:“不見了,她不見了……”

初挽默了好半晌。

花旗銀行搶劫案的那個晚上,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故。

所以,從當時北平警察的角度,是不是可以查到,自己姑奶奶在出事前支取過一大筆錢。

這樣的話,他們很容易就懷疑姑奶奶有什麽打算了?

王永清嘆:“解放後,同泰祥拍賣了他們的底貨,那價格低得就是白送,這些東西,我存了這麽多年,也不敢去取,取了也賣不上價……時代變了,這麽好的東西,他們都不識貨,不識貨啊!你拿到手裏,好好放著,總有一天,也許能賣上個價吧……”

初挽低聲道:“王爺爺,你說的這個,我一定會取過來,不過我們也不用著急。”

她看著他,安慰道:“雖然我太爺爺沒了,但我現在過得還可以,你生病了,你跟著我過去北京,我找人幫你治病。”

她勉強笑了下,道:“易家的後人也跟著我來雄縣了,我等下把他叫來,雇一輛車,我們一起帶你去北京看病。”

王永清和她沒什麽血緣關系,但這是除了陸家和易家外,和她最親近的人了。

至少這是一個臨死都在念著她太爺爺和姑奶奶的人。

王永清卻搖頭:“好孩子,你是好孩子,不過我已經白搭了,不過是拖時候罷了,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,老天爺可憐我,我一個盤子,竟然把你給引來了,這是老天爺可憐我,讓我能把心裏的話最後給你交代明白。”

說著,他哆嗦著拿出來一張紙,那是地圖,他自己手畫的。

他大致給初挽講了講怎麽找,確認初挽聽明白了,這才虛弱地出了口氣:“你可得記清楚了。”

初挽:“嗯,我記清楚了。”

王永清點頭,之後道:“師父當年教的那些,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錢,只是當時我以為師父沒了,怕我們這個手藝就這麽失傳了,以前在陶瓷廠,也帶了個學徒,等我到了下面,我會和師父說清楚。”

初挽忙道:“那爺爺的徒弟現在又在哪裏?”

王永清:“他啊,去了景德鎮一家窯房,聽說也是混得不如意,前幾年,他還給我寄過錢,不過後來我怕連累人,就沒回信,斷了聯系,他叫張育新。”

初挽聽得張育新這個名字,心裏一動。

如果只這麽一個名字,太過普通,她未必能記起。

但是和高仿瓷,和景德鎮聯系在一起,她卻是印象深刻。

景德鎮在經歷了八十年代國營體制改革後,窯廠私有化,大部分陸續上了燒煤氣隧道窯,傳統的柴窯就此沒落,一部分小作坊窯房也消失在歷史中。

九十年代初,有一位老藝人堅守在他所工作了數年的柴窯前,就此倒在一片碎瓷中再也沒起來,當時某個新聞記者去采訪,並寫了一篇文章,叫做“柴窯前最後的手藝人”。

只是很不起眼的一篇文章,但是因為個別字眼很能觸動她的心思,她便特意多看了幾眼,所以記得那個老手藝人叫張育新。

沒想到這張育新竟然是王永清的弟子,也就是自己太爺爺的徒孫了。

這時候,王永清突然發出劇烈的咳嗽聲,倒像是要把心肝肺咳出來,初挽忙幫他捶背:“王爺爺,你先躺下歇著,我過去找板車,把你拉到縣裏去。”

她想著,到了縣裏後,可以先在縣裏醫院看看,讓醫院派救護車或者別的什麽車轉過去北京。

大不了多出點錢。

王永清顫巍巍地靠在枕頭上,點頭:“好。”

初挽:“那我先去找車?”

王永清卻不說話,就那麽看著她。

不知為什麽,這一刻,初挽覺得,他分明在看著自己,卻又好像透過她在看著另外一個人,一個已經消逝在歷史雲煙中的人。

他渾濁的眸子漸漸失了焦距,喃喃地道:“我也算是給小師妹一個交待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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